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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什么也不关于的故事

8 3月

茨中就像是一个奇迹,刚刚结束一次徒步的我,看到眼前出现的整洁村庄,就像看到绿洲。
桃树和杏树挂了玻璃球大小的青果,到处开放着蜀葵和月季,而在一片片葡萄园当中,立着一座美而庄严的教堂,有斑驳的白色石墙和高大的钟楼。

我请求在教堂借宿一晚,神父爽快地答应了。
晚饭时神父说他是去年调到这个教区来的,他十分喜欢这里,只可惜喝不到他喜欢的绿茶。
有村民,狐狸,幽灵推门进来,加入我们的晚饭中,狐狸带着葡萄酒。
酒比外面市售的要甜,芬芳如少女,”玫瑰蜜”,一个村民告诉我这个名字。这是这里特有的葡萄的名字。

“那是我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反正就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狐狸说。
接着,它讲了一个关于葡萄的故事,它的祖先目睹传教士插下第一枝葡萄,然后收获,酿酒。
它说为了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它的祖先等了好几年,期间吃掉了很多想吃葡萄苗的老鼠。这是狐狸家族引以为傲的对酒的守护。
幽灵似乎有反对意见,但是我们都忽视了它。

吃完饭,我们在教堂后面的葡萄园小屋里,点起蜡烛,玩扑克牌。因为神父不许我们在教堂里玩。
玩法是比大小。
赌注嘛,自然还是酒。
轮流坐庄,每个人抽一张牌,然后花色向外,贴在自己的脑门上。也就是说,你能看到除你自己抽到的之外所有的牌。这就是妙处所在。
接着所有人大喊”大的喝呢?小的喝?”于是坐庄的人作出决定:大的喝,或者小的喝。
然后所有人都把牌亮到桌子上,点数最大或者最小的人就要喝酒。

狐狸带来的酒喝完了,村民大婶又拿来的酒也喝完了,村民大爷又拿来的酒也喝完了。
后来赌注只好改成别的。
比如大婶输了就回家做蛋炒饭给大家吃,村小学的刘老师输了就唱首歌,大爷输了就蒸腊肉。
狐狸说,如果它输了,就到江南去,给神父带一包绿茶回来。
我说,如果我输了,就帮村子收获葡萄。
结果我和狐狸都输了。幽灵似乎在笑,但是没有声音。

第二天,狐狸从信用社取出了两百块钱,用小口袋装好,挂在脖子上。”我还想留着买薯片吃呢。”
虽然这么说,它还是搭上一辆出村的卡车,向着江南出发了。
我向神父说明了昨天我们的赌约,神父很高兴有人能帮着收葡萄,因为”那可是个体力活啊。”

就这样我住下来,整天整天地挥舞着剪刀,把葡萄剪下来放进筐里,把筐抬到葡萄园外。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几天之后,葡萄差不多收获完,就要准备酿酒的时候,狐狸回来了,惊慌失措地喊着”打仗了!打仗了!”
神父神色肃穆地说,他们是为葡萄来的。玫瑰蜜在原产地已经绝种,他们一定是为了抢夺这最后的葡萄枝来的。
狐狸把装着绿茶的牛皮纸袋子放在神父手上,哽咽着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神父爬上钟楼,敲响大钟,集合全村的人抵抗。幽灵也加入了我们,虽然它不爱说话,但是吓唬起人来可毫不含糊。

不记得战斗了多久,只记得火光和喊声,还有教堂的钟声一直没有停止。
一声一声,直到我醒来。
“吃午饭啦。”神父敲我的房门。
我觉得腰酸背痛,毕竟在梦里收了好几天的葡萄呢。

吃午饭的时候,我问神父昨天谁输了。神父说,你和狐狸呀。
我看看狐狸,问它打算什么时候去江南买茶。
狐狸惊讶地看着我,说:”我给县城的亲戚打电话了,让它们从淘宝买了然后带过来。”
我默默地咽下一口咸肉,然后告诉神父我今天有点累,但是明天一定能帮他收葡萄。
神父惊讶地看着我,说:”葡萄几个月之后才熟,毕竟现在只是初夏啊。”
我对幽灵说,葡萄酒的后劲真大啊。幽灵点了点头。

离开村子之前,我爬上钟楼,看了看葡萄园,看了看后院那棵已逾百岁的桉树。
告别之后,我搭上一辆卡车,车开出村口,转过山角,我看见澜沧江浑浊的滚滚波涛。我回头想再望一眼村子,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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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什么也不关于的故事

12 2月

四月末的一天,我上山去挖兰花。
村子里家家都养着兰花,在长满青苔的门框上,院中大树的枝杈上,屋瓦上,墙上。我也想养一株。

天气非常好,可以望见高黎贡山连绵的顶峰。我从村子背后的小路上去,沿着依稀可辨的标记,一直爬到一个小山坡的顶上,然后就没有路了。
更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山头,我要到那里去。
那是一块巨石,名字叫”贡当”,”白色狮子”之意,它是这里多如繁星的众灵的一员。
兰花和百合都在贡当附近生长,这是不久前来造访村子的植物学家告诉我的,他来寻觅怒江豹子花,他在贡当附近找到了几棵疑似的植株,等到五月开花的时候,要再过来确定。

几个小时之后,我爬到了贡当旁边。
我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瞰。蓝色的,像雨后天空与勿忘我颜色的江水,在峡谷中从容地流过,流到我的血液里,犹如奇毒,时时发作,一听到酒歌,一想到春天,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瞬间。想扑过去,奔跑过去,贴着蓝色的江水飞掠过去。
我完全控制不住地大喊起来,被震动到无法笑无法赞叹,只能大喊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觉得很美。”贡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用锤子在凿石头。
我一定是打扰到它的午睡了。

随后贡当允许我爬到它头顶坐下休息一会,我和它聊起了我的故乡,一望无际的平原,河流冲积出沙洲,然后奔腾入海。
故乡,贡当低低念着这两个字,然后告诉我它不太记得自己的故乡了,那大概是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它和很多朋友一起,从故乡落向大地,在亿万年里,随着大地的起伏,散落各处。

那天我失去了对兰花的兴趣,转而变成一有空就爬到贡当头顶,望望江水,晒晒太阳。
我向贡当讲述人间种种,爱恨悲欢,明星八卦,减肥苦恼,等等等等,我细密地回忆着我所知道的故事,我所听过的故事,我所编出来的故事。石头是好听众。
贡当也向我讲述山的种种,几亿年前的这里,几万年前的这里,几千年前的这里,村里的祭祀,猎人与猎物,在林中偷情的人,婚礼,葬礼,战争,和平。石头知道很多事。
我们渐渐成了朋友。

有一天,我告诉贡当,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它问,是什么地方。
我告诉它,那是东边支流的一个峡谷,开满了紫色的鸢尾,半人高的花枝,随风摆动,像另一条河流,那是我的安息之地。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就到那里,躺下来,死去。
贡当哈哈地笑起来,像雷声。露水在它上面形成了一个笑脸。为什么呢,它说,不过百年,怎么还会厌倦呢。
我才应该厌倦呢,它继续笑着说,完美的石头的命运,应该一路风化碎裂,由岩石而卵石,由卵石而沙砾,由沙砾而尘埃,然后融入大地,我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

后来鸢尾谢了,后来野草莓熟了,后来植物学家回来了又走了,后来就到了雨季,我很少再上山去,有时候走在江边,看一看通向鸢尾峡谷的支流,抬头望一望贡当,知道自己在不远处有一个秘密,知道自己在不远处有一个朋友。

一个清晨,山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村子里的人以为是地震,纷纷跑出了家门。我匆匆穿好衣服,披上雨衣,跑到空地上,这时候所有人都发现,是山体滑坡了。
连日的雨水,让贡当脚下的泥土松动了。白色的狮子,正缓慢地加速,像一头真正的狮子那样,向着东边的山下滑去。
我闭上眼,听着它越来越快的滑落声,平静的,不可动摇的声音。那是厌倦的声音。
一声巨响之后,它停住了。

几天后,镇上来了调查滑坡地质状况的人员,我随着他们一起前往寻找落下的白狮子。
拐入我无比熟悉的支流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果然,白色的碎裂的岩体落在我视为珍宝的峡谷,摧毁了河床,鸢尾花,和我的最后的秘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也失去了一个安息之地。现在我只能活下去了,活到天长地久,活到与贡当在深深的地下相见。

我捡起一小块贡当的碎片,放进口袋里。
后来在另一座山的脚下,我遇到一位刻画玛尼石的老人,他用金粉为我在碎片上写了真言的一个字。
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是天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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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什么也不关于的故事

4 2月

又遇到多吉的时候,我们正在吃一只鹰,吃那只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山里迷路两天了。

鹰是向导抓的,他是个猎人,这里已经禁猎多年,他空有一身功夫难以施展,每年种种青稞,喝喝酒,没事就蹲在江边,用竹子削不到一尺的小弩打鸟,弩虽然小,力道却大的惊人,山雀群低飞的时候,一射一双也是常有的事。

那时候我在等队伍集合,翻碧罗雪山到澜沧江去,于是常常带两瓶啤酒坐在猎人身边,他打鸟,我看云。翻山没有什么意义,至少我不知道自己翻山有什么意义,大概是因为无聊,又或者等待着什么来打破这种无聊。

猎人是非常好的向导,按说他不可能迷路,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一听到冰川融化的声音,一看到报春花从雪里探出头来,一闻到土地苏醒的湿乎乎的味道,他就技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跟大自然较量一下。
我注意到他总是领着我们在雪线附近的针叶林晃来晃去,有时候还号称要探路于是爬上树去,号称为了做标记而把树顶的树皮剥去,露出白亮的树芯。

虽然我们携带了充足的食物,但是转了两天之后,所有人还是觉得有点紧张,有人已经提出了要下撤,猎人摆摆手说,等到傍晚再做决定。
傍晚的时候,猎人情绪很好,他告诉我们,抓到了一只鹰。
春天的鹰,开始在天空盘旋,削秃了的树顶在森林里格外扎眼,树顶上用皮绳下了扣子,飞倦了的鹰想找个舒适的落脚点,落下来就会被牢牢扣住。

队伍里有人大声抗议,猎人笑眯眯地指指旁边的锅,已经不能挽回了。炖肉的味道从锅里传来,今晚吃”夏拉”,他说。
夏拉不是汤也不是菜,是酒。把肉用辣椒炒熟,然后和高度数的土酒一起煮,煮成乳白色,它既苦又烈,一口下去五内翻腾,热气直冲头顶。这是传说中男人的食物,猎人和英雄的食物,在冰天雪地的高山丛林,喝一碗夏拉,无所畏惧。进补的产妇也喝,无论怎么虚弱的身体,都能烫回人间。
喝了这个,鹰的灵魂就在你身体里,明天就一定能翻过雪山,猎人怂恿大家。
喝啊,我毫不犹豫。我遵守交通规则,不乱扔垃圾,但是要把最后一头塔斯马尼亚虎给我吃,我一定会拿起筷子;我照顾流浪猫,我扶老奶奶过马路,但是万一有毁灭一个城市的机会,我猜我不会错过。

这时候多吉远远地向我们跑来。
猎人的脸上放光,眼睛血红,他把手里的夏拉一饮而尽,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狼牙亲了一下,喜不自禁:”天哪,一只熊,天哪,一只熊。”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把土枪,我早该猜到他绝对带了私货。
我抓起我的登山杖用力地打向他的手,他没注意到我,枪一下就被我打到地上,我扑向他,把他推倒在地上,大喊:”我认识那头熊,它是个僧人!”

多吉已经跑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吓到了大家而道歉。
猎人也平静下来,大家重新聚到篝火前,重新开饭。

多吉是一只还没成年的熊,它在上游村子的普化寺修行,我在等待队伍集合的无聊时间里曾经去参观过,寺庙正在翻修大殿,所有的僧人都在忙碌。因为多吉会说普通话又懂礼貌,被师傅派来招待我。
那时候它给我做了草莓糌粑,野草莓刚刚结果,多吉沿着溪水摘了好几兜,把炒面酥油和奶搅成团,把野草莓包在面团里,好吃极了。

我问多吉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多吉说它的叔叔在中甸的森林公园被抓住了,它急着赶去跟管理处求情,搭汽车的话要转车五天,翻山过去只需要三天。

多吉的叔叔是远近闻名的大黑熊,名叫次仁,守卫着一整片森林,孔武有力,唯一的缺点就是贪吃,春天一到,次仁叔叔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立刻跑到森林边上的碧塔海去吃鱼。
湖边的杜鹃花开的像粉色的海,风把花瓣吹落到湖里,饿了一冬的鱼游上来吃花瓣,次仁叔叔就趁机吃鱼。杜鹃花有一点小毒,鱼游得东倒西歪像醉了一样,不停吃鱼的次仁叔叔坐在湖边,也像醉了一样。
东倒西歪的次仁叔叔走上了为游客准备的栈道,想跟一队游客分享他们的面包,森林守护者想吃个面包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那些游客慌张尖叫报警四散而逃呢?
次仁叔叔还没来得及思考,就醉倒在了湖边,一边睡一边打着饱嗝,就这样,它被抬到了管理处的铁笼子里,管理处的人很生气,因为去年它就因为去超市采购忘记付钱而被抓起来过。

苍蝇把这件事告诉青蛙,青蛙把这件事告诉蛇,蛇把这件事告诉獾,獾又告诉了多吉的奶奶。
奶奶给多吉打电话,因为多吉会说普通话,又懂礼貌,如果是多吉去求情的话,次仁叔叔很快就可以被放出来了,仙女节就要到了,森林里还等着次仁叔叔种下春天的第一棵树呢。

我们的猎人向导对多吉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对不能把多吉当做猎物而感到怏怏不乐。而多吉一脸抱歉的样子,似乎也对不能和人类保持传统的追猎关系感到遗憾。我猜如果真的追猎起来,向导和多吉谁是猎物还不一定呢。

那晚我们喝光了一锅夏拉,我的头非常疼,那只鹰的灵魂的碎片在我血液里燃烧着,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一跃就可以飞过群山,只要一振翅就可以到达彼岸。

第二天我们继续爬山,向导再也不说迷路了。
高山冻原毫无生气,苔藓和地衣覆盖了地面,裸露的岩石棱角锐利,被雪从山上推落。河流的冰盖边缘晶莹剔透,仿佛水晶灯的饰边。再往上走就是无尽的白色,无边无际的雪的沙漠。
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垭口了,只记得多吉和向导轮流在前面开路,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我走在雪里,却热的像在夏天,酷暑的午后两点,焚风吹过身体。

我们在垭口休整了一会,多吉虔诚地给垭口的玛尼堆添上了一小块石头。

然后我们滑雪下山,多吉似乎对滑雪很在行,它铺开一大块塑料布上,坐在前面,用爪子抓住塑料布的一头,我坐在多吉后面,抓住它的毛,它的毛又粗又暖。我闭上眼,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不知道自己落到了何处,我失去了平衡,我松开了抓住多吉的手,我开始翻滚了,我睁开眼,世界颠倒了,又正回来,又颠倒了,又正回来。我往旁边一看……多吉也在翻滚……喂,不是很会滑雪的样子么?

所有人都笑起来,就这样,我们很快地下到了雪线,又穿过了森林。多吉在森林里走得很快,因为怕我们掉队,它时不时地回头等我们一下。而猎人每次眼睛一亮,随即发现那还是多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意思极了。

走过一个草场之后,多吉从前面欢呼:”手机有信号了!”多吉有一个很大的山寨手机,但是它只拿来打电话,不怎么发短信,因为相对于它的手指来说,手机按键实在是太小了。
我们也纷纷开了机,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目的地的村子了。

多吉和我们挥手告别,它要继续赶路,不能和我们一起到村子里去了。它四肢着地,像一头真正的熊一样奔跑而去。
猎人在后面用手比了一个开枪的姿势,果然还是不甘心吧。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多吉的短信,说次仁叔叔已经被释放了。
我惊喜地问它:你换了个巨大的手机发短信?
它回复我:触屏手写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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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什么也不关于的故事

3 2月

江水蓝如松石,峡谷陡峭幽长,虽然快到傍晚,我已经累得半死,还是一个劲儿往里走,想拍出更好的照片,就像走向彩虹深处的着了魔的挖金子的人一样。
这时候从上方的林子里传来哗哗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希望不会遇到危险的野兽。

“喂–”
有人喊我。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
我向上望去,是位看起来身体很硬朗的老爷爷。
原来山坡上有一座小房子,挂着一个褪色的白牌子,写着护林站,旁边有一条勉强可以供人爬上去的小路。

我爬上去,把背包放在小屋里,小屋非常简陋,地上放着两个盆,大概是前天下雨的时候漏水了。
我告诉护林员我要到察瓦龙去,然后再到察隅和同伴会合。
“那还很远啊,今天就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没有合适的露营地了,这条路滑坡的厉害,野兽也多,最好不要在路上扎帐篷,明天早晨从这出发,过三个瀑布,傍晚就可以到独树村了”

我觉得还是听从建议比较好,于是就在小屋旁边的一小片空地上支起了帐篷,然后打算热几个罐头和护林员一起吃饭。
“罐头不好吃。”老爷爷摆摆手,走到屋子后面,拿起放在溪水里的一个竹笼给我看。
里面是两条江鱼,是这里非常有名的美味。
“上午朋友送了我两条,我不吃鱼,所以给你吃吧。”

他在火塘里填上木柴,架上铁锅,又顺手把酥油茶壶温在火塘边。
他扔了一小块酥油到锅里化开,然后把没有去鳞也没有清理内脏直接切成段的银白色江鱼扔进了锅里,锅里腾起一片雾气。
接着是一小段辣椒,接着是盐巴,接着是两勺直接舀来的溪水。
他盖上了锅盖。只一下,水就开了。
揭开锅,鱼汤变成了乳白色,像珍珠一样闪着光。
“好了,吃吧”他让我自己去拿个碗。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鱼,没有之一。

“那您吃什么?”我好奇地问。
“萝卜和红薯,我已经吃过了。”护林员点了一支烟,倒了两杯酒,坐下来。

我们喝了几杯酒,闲聊几句之后,他的脸渐渐发生了变化。
我感到非常尴尬,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
“那个……嗯……您的牙齿……”
老爷爷摸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地笑了。
“不好意思,很久没和人类喝酒了。”
他的下唇伸出两根长长的獠牙,鼻子也向前突起。是野猪吧,我这样想。

“所以您的家就是这片林子吗?”我试着打破尴尬。
“不,是前面的秋那桶村,你应该路过了。”
啊,那是个在支流的山谷里,既美丽又悠闲的村子,我前天投宿在那里,还参加了一次篮球比赛。
我告诉野猪爷爷我住在院子里有巨大樟树的一家,”哈哈哈,那是我家啊!”他开心地说,”那你已经见过我的儿子媳妇和孙女了。”
回想起来,那天虽然给我吃了煮鸡蛋,但是他们自己确实只吃了萝卜和红薯,果然是一家人。

又喝了几杯酒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看不到江水和对面的山,只能听到水流轰鸣,在星光下,小屋背后的林中,开始闪烁着金色的萤火。
有一只萤火虫飞进屋里,”你是新来的啊。”说着野猪爷爷让萤火虫落在自己肩上,”我去种棵树。”
然后他走出了屋子。

等了很久,他才回来,告诉我树种好了,不然这个可怜的灵魂就无法转世。
他说灵魂依附于树,欢乐向上成为枝叶,痛苦向下成为根须,那些最愉悦的事由芽生成山鹰,飞向云霄,最痛苦的事由根生成江鱼,游向海洋。
那么我刚才吃掉了两个人的痛苦啊,怪不得那么好吃。

“这片林子很快就要凋零了。”野猪爷爷又点上一支烟,”我的大儿子不愿意护林,他准备出去打工,我的小儿子前些年和一个外面来的人类姑娘私奔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多活几年。”
他叹了口气。
我很想问如果林子凋零了之后,我们的灵魂会怎么样,但是没有问出口。

临睡前爷爷递给我一个灯笼,告诉我不要让里面的蜡烛熄灭。
我点点头,躺在帐篷里,很快就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很怕蟑螂,但是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不得不假装出男子气概。又梦见不喜欢喝牛奶的童年,每个早上都被逼喝下一罐。作为老板,不得不在公司年会上硬着头皮发表演说。不喜欢下雨,不喜欢早起,但是必须敬业守时……总之,尽是些微小的折磨。
半夜我醒了一次,看到灯笼还亮着,稍稍安心。
随后我梦到另一条痛苦。我仿佛看到那个痛苦的主人,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微笑,要友善。那痛苦如此真实以至于我在梦里哭了起来。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把我的梦告诉了护林员,并问他为什么这些痛苦看起来如此无意义。我没有梦到生离死别,也没有梦到爱恨交织,都是些小事。
野猪爷爷睡了一觉之后,脸又恢复了人类的样子。
他一边给我倒酥油茶一边说,那些能够说出来的痛苦不会困扰你太久,只有这些无法诉说的,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的小事,才能在深夜里折磨你。
如果有一天,他又说,你吃到一只山鹰,就会发现,那些最纯粹的愉悦,也无非就是天气不错,阳光很好,听到了一首好听的歌。

我喝过酥油茶,收拾好背包,把灯笼放回小屋,又继续上路了。
果然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独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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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什么也不关于的故事

24 1月

山鬼不太和人类来往,只在集市的时候到镇子里来。

集市一年两次,定在六月和九月,月亮缺了左半边的那一天。

前一天晚上人们就开始准备了,铁匠把锄头和小刀擦亮,卖药人把草药按照疗效配成包,妈妈把晒干的蕨菜山笋和蘑菇扎成一束束的,我把自己放学后挖来的土蜂蜜分装在小罐头瓶子里,希望能换来一些零花钱。

集市那天,镇子北面的空地清晨就挤满了人,但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山鬼一家才到。

山鬼爸爸很高,头发是红色的,额头有两只角,山鬼妈妈和我妈妈差不多高,头发是黑色的,额头上有三只角,虎牙很尖。他们的小女儿和我一样大,头发有淡淡的红色,留着刘海,遮住了额头上的角,虎牙也很尖。

山鬼家住在很远的山顶,他们一定是很早就出发了。

山鬼爸爸推着很旧但是擦得很干净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绑着两大袋玉米,上面还压着几匹土布。山鬼妈妈背着背篓,篓里是绣好的腰带和贴片。小山鬼姑娘吃力地提着一捆野山椒。他们的狗兴奋雀跃,跑前跑后。

他们一到集市,就有很多人和他们打招呼,谁都知道山鬼家的山椒最辣,土布最细,绣花最美,玉米最适合酿酒。

到了下午,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因为有些人要赶路回家,还有更多的人准备开始喝酒。女人们都回去做饭,肉的味道,茶油的味道,辣椒的味道,烟和酒的味道渐渐飘了出来。

我的收入尚可,一共卖出去三瓶蜂蜜,我买了一辆玩具车,一盒口香糖,剩下的钱我想攒起来买自行车。

山鬼家买了钉子,电池,铝盆,剪刀,烟叶,还有好多啤酒。

我听说山鬼讨厌夏天和冬天,他们不喜欢闷热潮湿的天气,那会让他们的角发霉,他们也不喜欢寒冷的天气,那会让他们的角开裂。

一到冬夏,他们就开始酗酒,以前是玉米酒,现在是啤酒。

山鬼爸爸第一次喝啤酒的样子仍在镇上流传,据说他被喷出的泡沫吓得头发竖了起来,发间火花劈啪作响,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大口,从此和给他啤酒的杂货店老板成了好朋友。

现在他们正往空地中间堆木柴,傍晚的时候就会燃起篝火,人们席地而坐,分享酒肉。山鬼妈妈正帮姑娘们梳理发髻,她们一会要围成一圈跳舞。跳舞也是集市的传统,人们拍手,旋转,人会越来越多,像水面的涟漪一样扩散。

在叽叽喳喳的姑娘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山鬼妈妈。

她分开人群,大喊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但是没人知道她喊的是谁。

她跑到山鬼爸爸面前,说孩子不见了!

山鬼爸爸急着冲出去,被杂货店老板拦住了。老板问:”她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一起找。”

山鬼爸爸愣住了。

因为山鬼是没有名字的,他们靠角的样子来相互辨认,”那个蓝色双角的””那个褐色细角的”,大概是这样。

老人们摇了摇头,”还是应该起个名字啊”。剩下的人分别向着几个方向寻找。

会不会自己回家去了?她家的狗也不见了。我这么想着,往山鬼家的方向跑去。

“喂–喂–“我一边跑一边喊着。

秋天快要到了,田地已经收割完毕,田边的野果子红红的。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其他人呼喊她的声音。

跑了一段路之后,我听见前面的小山坡有狗叫的声音。过去一看,那个淡红头发的小山鬼姑娘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桦树顶上。

“喂–下来吧–喂–去吃饭吧–“我大声地喊她。

“我–下不去了–“她冲我挥挥手。

“我–去–救你–“

树爬起来比看起来还要高,有些叶子已经变黄了。

我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脚,要她向下踏到结实的树枝上。没想到她呜咽着,怎么也不敢。我只好先爬到她侧面,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另一个大枝上。

此刻黄昏将尽,风有点凉,白鹭正在归巢,鸟群在夕阳的辉光里闪闪发亮。我也想腾空而起,汇入白色的羽毛的河流。

“真好看。”没有名字的小山鬼姑娘这样说。

人们随后找到了我们。

“跳下来–“山鬼爸爸大喊,伸出双手。

“好–“小山鬼姑娘纵身一跃,像羽毛一样,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她父亲的怀里。

我慢慢从树上爬下来,大家一起回去吃饭。

妈妈看到我,免不了要责备我不跟她说就跑出去了,但是她还是给我添了满满一碗饭,又把鸡腿夹到我碗里。

晚上,在篝火边,山鬼妈妈向我道谢。像半面镜子那么美的月亮挂在天上。

山鬼爸爸喝醉了,头发高兴地闪着火花,他试图塞给我一瓶啤酒。我连忙说不要。他问我:”那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替你去掉一个夏天吧,夏天太热了。”我,我妈妈,杂货店老板,还有所有人都笑了。

“就这么说定了吧!”杂货店老板也喝多了,”你要去掉哪年的夏天啊?”

我随口说:”25岁那年的夏天吧。”

然后我们开始跳舞。

25岁实在是太过遥远,即使是一个冬天之后的事,我都不曾想到。

第二年的开春,没等到集市,我们全家就搬到了县城,爸爸退伍转业了,想让我上好点的学校。

山鬼一家的事,偶尔还有听闻,听说因为濒危,他们上了几次电视。后来,听说他们也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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